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属牛的父亲
加入时间:2011-6-16           作者:胡祥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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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父亲是一个勤劳的人。从我刚刚记事起,父亲就整天整天地在田间耕耘,不管是炎热的夏天还是严寒的冬季。当时,农田还是生产队集体的,农户家里只有一小块自留地。为了多赚几个工分(当时农村集体以计“工分”的方式为每个劳动力计报酬),父亲就每天到队里去劳动。插秧、耕田、施肥、收割稻子等,什么农活都干。队里活忙完了,还要到自留地里耕作。当时男劳动力与女劳动力参加队里集体劳动所挣的工分是不一样的。男劳动力最多一天能挣十个工分,而女劳动力则只有五分。我上面是三个姐姐,下面还有一个妹妹,家里的男劳动力只有父亲一个,所以父亲必须比其他人的“父亲”付出更多的艰辛,记得1975年冬天,那是一个特别寒冷的季节,父亲要去宁波以手工摇船的方法搞运输挣工分。凌晨三四点钟时,母亲陪父亲挑着皮褥等行李和粮食(因为要去一个月,必须带上粮食),徒步去绍兴乘火车。那天下了很大的雪,积雪足有二十公分厚,象刀似的北风吹得你脸好像要裂开来。深一脚、浅一脚,好不容易到了绍兴。送父亲上车后,母亲回来了,父亲一个人坐上三四个小时的火车到达宁波,又一个人徒步行走了两个多小时到达宁波某郊区。刚要跨上船时,因为雪地路滑,一不小心掉入河中。幸亏船上的同乡及时救起,并用他的皮褥把父亲裹住,否则,后果不知怎样。

  也许因为生活压力太大,那时的父亲总是很严肃,我们几个做子女的,很少看到父亲脸上露出笑容。尽管如此,父亲也很少对我们发脾气,他总是默默无闻地在那里劳动。令我们小孩欢快的事也是有的。如父亲和他的伙伴一起到河里捻河泥(用网夹把河底的淤泥夹起来放到船里),当他们的船靠岸,用长长的木勺子将河泥从船上舀到泥塘里时,经常有一些小鱼、河虾及菱角夹在其中,我们小孩们就会跳入泥塘里去抓去拾。还有一件更令人高兴的事,那就是每年过年做水磨年糕。离春节大约还有一个多月的时候,家里开始浸泡大米(其中粳米约占70%,糯米约占30%),过一周后,在清水里淘干净,开始用石磨将米碾成粉。一边碾,一边往石磨里加水,石磨发出“吱吱”的声音,甚是悦耳。碾好米粉盛在很大的竹编箩筐中,放上一周,上面还盖上一块厚厚的布,布上放上草灰,等到米粉中的水被沥干和吸干后,就开始要做年糕了。这时,父亲往往会叫上几户人家(邻居或亲戚)一起做。先用手工将米粉撮碎,然后用特制的蒸笼蒸。最好用柴火烧,越旺越好。看着火苗在炉膛里窜上窜下,蒸笼里又冒着热气,小孩们心里甭说有多喜悦。蒸好的米粉放在石臼里,父亲和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轮流用木锤子舂米粉,一直将米粉舂得很黏、很稠,然后拿到台面上,几个妇女用刻有各种动物、花纹的木模具(这些模具也往往是父亲自己雕刻的)压制年糕。小孩们不由自主地围上去,一边帮忙,一边偷吃年糕,那个高兴劲啊,比现在城市小孩夏天吃冰淇淋,不知要强上多少倍。

  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,情况慢慢发生了变化。1980年,我考上了重点大学,可把全家人高兴得,连晚上睡觉都会笑醒。过了两三年,农村集体分田到户,每家每户有了自己的承包田,农活减少了,产量提高了,农民的收入也逐年增加,再加上我们几个小孩也纷纷长大,为父亲分担了不少活计。

  但是又过了一两年,发生了一件很让全家人担惊受怕的事。我的父亲被检查出患了癌症,而且到了晚期。医生让我们为父亲准备后事,那时父亲才六十岁样子。母亲从一位老中医那里求得一个偏方(用黄酒炖蛤蟆),硬是把我父亲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。而且这一偏方把其他几个旧疾也治好了。我一直认为父亲做人善良,厚道,得到了上天的照应。

  此后的二十余年,是我父亲一生中较为幸福的人生阶段。我参加了工作,有了一定的收入,可以分担一部分家里开销。前几年,父亲还在耕作那几亩承包田。我的两个姐夫和妹夫经常来帮忙。后来,父亲和母亲来杭州与我住在一起。父亲在解放前读过几年私塾,所以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,母亲帮助照顾小孩。父亲回到家里,全家人在一起逗逗小孩,说说笑笑,其乐融融。父亲依然十分勤劳,家里装修时,他这么大年纪了,还去搬运砖头。你阻拦他也不行,他是一个手停不下来的人,劳动惯了,一停下来,就觉得无聊。

  父亲也是一个节俭和节制的人。听母亲讲,那是我还是很小的时候,父亲与我二姐一起去上海舅舅家过年探亲,因火车晚点(当时的火车经常晚点,从绍兴到上海要七八个小时),到达我舅舅家时已经晚上十点多,看样子舅舅家已休息。因顾及打扰,父亲和二姐硬是在我舅舅家门口坐了一个夜晚,而不敲门。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我舅舅开门时才发现。父亲就是这样一位能不麻烦他人就尽量自己担当的人。

  为了节省开支,父亲个人很少消费。那时农村过年都有买新衣服的习惯,可是父亲很少添过新衣。家境稍稍殷实一点的家庭,过年都会提前个把月买一、二坛黄酒(一坛约五十斤),但是我们家未曾有过,过年一般都是用糯米自己酿制一些米酒,倒也挺有趣。在用柴草烧饭做菜的灶窝,放置一只酿制米酒的酒缸,用稻草围裹着,慢慢发酵,经过半个多月的时间酿制而成。春节期间享用时,那味道醇厚甜美,蛮是讨人喜欢。

  到了父亲晚年,我们的家境有所改善。家里时常备一些黄酒,除早餐外,父亲每餐都会喝一点,不多,一般一餐二、三两,下酒的菜也不讲究,有时几块饼干或一碟花生米就行。我内心很希望父亲每天喝点酒,因为父亲平日里言语较少,喝点酒,他就比较兴奋,脸色也红润起来,会笑嘻嘻地与我们谈一些他的经历,他的见闻,有时还与我们讨论一些人物和现象,几次还与我们争论起来,面红耳赤的,一副童趣的样子。

  父亲还是一个很爱读书的人,特别爱看历史书、古籍书。虽然平时因生活所迫,忙于这活、那活的,没多少闲暇时间阅读。但是他还是会想方设法抽出一点时间静下来看一些书。在我们村里,父亲也算一个有点文化的人,且他内心里一直渴望知识,喜欢有文化的人。记得1979年,我第一次高考,总分相差40分落榜后,我们村里的小学聘我当代课老师,已有一份稳定收入。过了两三个月,我的中学母校请我回去参加高复班复习,准备来年的高考。这对我家来说是一个艰难的选择。因为当时家里经济条件实在差,去读高复班,不但没了当代课教师的那份收入,还要支付学费和生活费用,一进一出,相差不少。再说那几年高考制度刚刚恢复,高考录取比例很低,只有3-4%左右,所以对我来讲,第二年能否考上大学,还是一个很大的未知数。当时母亲曾经犹豫过,还让算命先生去卜卦。父亲知道以后,坚定地让我去读高复班。我知道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多么的沉重。

  父亲还喜欢与有文化的人交谈,记得在我上小学的时候,我们的一位语文老师,可能是被打成“右”派的知识分子下放到农村学校执教。他家住在城里,他平时就在我们家里搭伙。我们家一直很尊敬这位老师,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总是请老师品尝。老师很谦让,总是尝一点点。老师懂得很多历史知识,特别会讲历史典故。父亲时常向老师讨教,偶尔也与老师讨论他自己也略知一二的历史事件和人物。大家不亦乐乎。

  农村过年时兴贴春联,父亲也不时地为自家和邻居家写几幅对联。当然不能与研究书法的人相比,但是,每每看到自己的作品时,父亲就会喜上眉梢,一种成就感也油然而生。

 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,一生勤勤恳恳、踏踏实实,受过不少苦难,但从不怨天尤人,像一头老黄牛,荷着重重的担子,埋头苦干,默默无闻。到了晚年,生活条件有所改善,压力减轻了,他变得快乐起来,时不时露出孩子般的笑容,发自内心,很真诚,很灿烂。最终他走的时候,很安详,很安详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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